久南乔

《夜航船》，明代文学家张岱缀辑，是一部百科全书类的著作。书名开宗明义，专供人在夜间乘船，同舱闲聊时吹牛扯淡之用。故曰，闻尽世间千奇百怪，书尽笔头真假难辨，一时兴起之句，唯寥然自娱而已。

雪江镇，顾名思义，是座多雪的小镇子。每到初秋，便会被白雪覆盖，直至暮春方有消融的迹象。长时间的低温，按理说是无法建设港口的，但雪江镇盛产坚果，尤其是榛子、松仁一类小吃，南北有名，一到能通航的季节，镇子里的雪江便塞满了形形色色的船只，商贾小贩络绎不绝。当然，这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。

到了现在，虽说港口的功能成了绣花枕头，但总有人惦记着雪江镇过去的繁荣，想在这条水源快要枯竭的小河上开辟新的旅游景点，发展经济，遂联系了著名的施工团队，在此处疏通河道、向下挖掘数米，造了个人工河，美其名曰“新雪江”。

新不新罗子不知道，总之那河道已经不算是原来的雪江了。

连条鱼都看不到，算个屁的江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思被人窃听了去，第二天，就有个打渔的老头屁颠屁颠地跑到河岸码头上，往水里“哗啦啦”地倒了一桶鲤拐子。可不就是鲤拐子么！罗子认识这种鱼，他爹曾经偷偷捉了人民公园荷花池里的一条回家，加上老姜条和醋红烧，味道可棒哩！后来他从邻居家的年画上看到了几条一模一样的鱼，才知道有文化的人都管它叫“锦鲤”——还夸它夸得天花乱坠，说是能带来好运的祥瑞之物。不得了！自己居然吃了一条祥瑞之物，那自己不也就成了祥瑞之人么？想到这里，罗子每每路过邻居家时都会不自觉抬头挺胸，仿佛自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。

有些扯远了。话题回到这条河上来。

罗子要去当木匠了。究其原因，竟然也是这条河。

罗子小时候是亲眼看着那群头戴安全帽的工人跳到河底灌水泥的。新雪江建成之后，游客还是不来，有人说是因为没有古建筑，于是等到他10岁的那年，新雪江的上游建了个唐朝村，唐朝村里的屋子都花花绿绿的，屋顶都金灿灿的，鲜艳得很，罗子爹表现得异常兴奋，一拍大腿：儿子！咱以后就要住那样的大房子！气派！敞亮！有面子！然后罗子就稀里糊涂地被他带到了工地上，罗子爹一踢他的膝盖，喝令道：拜师！工地上的师父目瞪口呆地看着罗子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，最后还是在罗子爹带来的那条冻羊腿的份上，才答应了教罗子最基础的木工。

木匠师父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，喜欢金闪闪的东西，他教罗子贴金瓦：先把和罗子家一样的青瓦放在房梁上，然后刷胶水，最后把金纸往上一糊，要糊得足够整齐、足够光鲜，才不会被东家骂。罗子问，这不是骗人么？师父说，咋骗人了！这可不就是金瓦吗？罗子说，不是，这不是金瓦，是纸，风一吹就掉了。师父恨铁不成钢：风吹的那是天公不作美，叫留不住财，跟我有啥关系？屁话这么多，你贴还是不贴？罗子说，你不是个木匠么，在这里贴金瓦是瓦匠的活儿呀，你教我做房梁。师父马上翻了脸：你怎么敢跟师父顶嘴？滚！

罗子丢了工作。他不想跟着骗子师父干了。罗子爹没让罗子进家门，他嫌罗子不成器，连那根冻羊腿的本钱都没收回来。罗子只能跑到新雪江旁边的码头上睡了一夜。

第二天一早，罗子睁眼的时候，恰好看见一艘船停在码头的旁边。船很大，有三层楼那么大，和镇政府门口那家医院一般大，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船。新雪江通航之后，来这里的船都是三五米长的小画舫，罗子觉得坐在船上的人都很有钱，有钱人们在码头停下，就换乘人力车去唐朝村，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里解决，所以罗子至今都没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话。今天这艘船却不大一样。船上没有人。一个人也没有。

等了半天，还是没人出来，罗子觉得纳闷，但也没别的办法。他对船没什么执念，但是他肚子饿了。罗子想起了当年那条鲤拐子的味道，他嘴馋，忍不住，就下河去捞鱼了。这时还是夏天，在水里泡泡还不觉得太冷，罗子没过多久就捞上来一只，颜色红彤彤的，特别喜庆。罗子把鱼架在火上烤。肉香喷喷的，飘了老远，有人被这股味儿勾了过来，是个一脸褶子的大嫂，她喊：罗子，你干嘛呢。罗子说，我在吃鲤拐子。大嫂摆了摆手，河里的鱼不能吃！罗子问为什么，她却只一个劲地摇头：不能吃，不能吃，这是锦鲤。摇了一会儿头，大嫂叫了几个保安过来把罗子轰走了。鲤拐子还留在码头上，罗子一直惦记着，但他怕保安又拿棍子打他。思来想去，还是回家比较妥当。

于是罗子饿着肚子走回了家。

他一看，家门口上挂的帘子不见了。罗子觉得奇怪，敲了几下门，也没人理他。过了一会儿，邻居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。他手上拿着一对酒瓶，眼睛藏在巨大的圆形玻璃后头，眯得几乎看不清。邻居说，可怜的孩子，你爸已经走了。罗子不信。爹怎么会走了呢？邻居又说，他养不起你，跟着搞开发的人去城里打工了。罗子不知道啥是打工，但邻居也没跟他细说。邻居还要提着酒瓶子有要紧事，他懒得回答罗子的问题。罗子问他爹啥时候能回来，他也不做声，只一个劲地往前走。

邻居一扭一扭地走后，罗子砸开了门，他用力撞，拿肩膀顶门上的刻痕，皮肤上肿了一块，衣服的补丁上也破了个洞，最后终于把门栓撞开了。罗子十分高兴，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找个地方悄悄地炖鲤拐子了，没料到门外走来了一男一女，他俩看到罗子，都摆出了震惊的表情。罗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，男人问：这里不是出租的房子么。罗子不高兴了，这里不是我家吗，你们找错地方了。女人说，不对，没找错，就是这儿，昨天晚上刚签的合同，你看，白纸黑字在这儿写着呢！休想耍赖！女人把一张薄薄的纸举到罗子面前。罗子觉得她在嘲笑自己，因为罗子不识字，她就觉得可以随便欺负他，罗子撅着嘴跑到了外面。一个小时后，有四只轮子的大汽车开到了房子门口，在女人的张罗下，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人开始从汽车上往房子里搬东西。

罗子这才知道，他是真的无家可归了。

太阳下山的时候，罗子躲在河边，等保安全都走远了，才瞧瞧回到码头上。他要再捞一只鲤拐子。可晚上的水又黑又冷，他怎么也摸不着鲤拐子的尾巴，他又一个猛扎子下到水里去，全身都湿透了，还是摸不着。罗子坐在码头上掉眼泪，他不敢出太大的声，怕被人抓走，罗子爹曾经说，晚上出没的妖猫会吃掉不听话的小孩。罗子哭着哭着，那艘巨大的船却突然有了动静。一根长长的木头从船舱上支了出来，像条手臂，搭在码头上，然后从船里走出一个人。

罗子愣愣地望着他。

男人问，小朋友，你叫什么名字？

那个人说话的语气文雅得奇怪，罗子却不觉得讨厌。他只觉得冷。寒风呼呼地往身上吹，往湿哒哒的衣服里灌。罗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，说，我叫罗子。那人擦掉了身上的绿色液体，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，他接着问罗子，你愿不愿意到船上来。罗子纳闷道，你们船上是做什么的？我没钱，去不了唐朝村。男人笑了，我们的船不去唐朝村。罗子问，那是去哪？男人说，我们在招船员，能干活就行，去的地方也不固定，哪里都能去。罗子不好意思了，他只学过一天的木匠，木匠师父还只教了他贴金纸，别的什么也不会。男人又说，没关系，我们可以教你。

罗子擦了一把眼泪，说，好，我跟你们上船。

男人点了点头，带罗子沿着木板走上了船舱。罗子还没来得及观察船舱里的情况，脚下就忽然一晃，晕晕乎乎地站不住，罗子大惊失色，他往船舱的窗户外一看，发现了比金色的鲤拐子还吓人的东西——他看见船在飞。渐渐地，雪江镇的房子越来越小，小得只能看见屋顶，那些飘来飘去的荧光像是房子外头的路灯，还有唐朝村，那边的光连成了一条线，罗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景色。这里一定就是天国吧，我死了吗，就算是死了，能到天国来也很划算了，罗子这么想。接着，罗子又看到了无垠的星河。有蓝色的，有红色的，有黄色的，像萤火虫一样，还像过年时用黑炭烧起的篝火上飘飞的火星子。罗子感到很兴奋，他觉得自己离星星越来越近，越来越近，这样飞下去，他也许就能看到自己的妈妈了。他们都说妈妈去了天上，但他们总是指不出妈妈所在的位置，罗子对此表示嗤之以鼻，现在他可以自己去找妈妈的脸的在哪里了，到时候指给他们看，他们就会说，诶呦，你可真聪明，罗子！比科学家还聪明！

早晨，保安在新雪江的码头边，找到了一具十岁男孩的尸体。保安问领导怎么办，领导桌上摆着两只高档的酒瓶，迷迷糊糊地挥了两下手，也不知具体是几个意思。保安得了令，想去码头边找个空地把尸体埋了，却发现那具尸体怎么也找不到了。最后，如果有人问起曾经住在九号巷子里的罗子的事，大家都会说罗子是因为吃了河里的锦鲤，被玉皇大帝的二儿子勾走了魂，呸呸呸，再说什么不吉利的话，小心你也惨遭厄运！啧啧！他们说，迷信这种东西，总是宁可信其有，不可信其无的。

TO BE CONTINUED

图片来源：Cosmotography  NGC6514 (M20)  The Trifid Nebula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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